独白

世界上真的有感同身受吗?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在怀疑。同学、朋友,甚至是你的至亲,有人真的了解你,愿意了解你吗?也许,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,只有冷暖自知。

我从小就是乖孩子,是老师口中的“品学兼优”,同学口中的好性格,亲戚口中的斯文安静,小时候,生活特别优待我,给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,就是这样的乖小孩,心里却有一个深藏多年的叛逆的秘密:我不喜欢女孩,确切地说,我喜欢男孩,是个“同性恋”。你可能会说,我是“变态”,是“怪胎”或者骂出更难听的话,没关系。我用了很多年时间,做足了思想准备和心理建设,才有勇气重溯那些辛酸过往,于我于听众,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
小学,我对班上和我同样斯文的一个男生凡凡产生了好感。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纪,哪里知道什么是爱,但至少你会分辨什么是喜欢,什么是讨厌。凡凡在我心中像是一颗星星,到哪里都自带光环,我喜欢他安静的性格,期待每次他在课上的发言,喜欢他穿的那件好看的灰白色运动服,你可能会说这不叫喜欢,只能叫崇拜。

记得跟凡凡第一次打招呼,他得了阑尾炎,请了长假做手术,在他返校的那天早上我们偶遇了,我一眼认出他的背影,追上去轻拍他肩膀。那天我才知道我俩家住同一条路上,也是从那天开始,我和他每天一起上下学,成了朋友,再后来升初中被分到不同班级,关系也淡了,但我还会回忆起,那天早上,那个清瘦的美好少年的背影。

上了初中,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,男生之间常常会讨论班上哪个女生最漂亮,这绝对算得上我最讨厌的话题前三名,对我来说,她们长得差不多。怎么就没有男生讨论班上谁最帅呢?从小我就知道,同性相斥、异性相吸才是天经地义、不变真理,而男生之间讨论谁长得帅,有悖纲常。学生时代,没什么比读书学习更重要的事,在当时的我看来,聊这些话题都是不务正业,或许他们比我“开窍”更早。

开始正视自己的性取向,是16岁正念高二。当时的我,不光对女生没兴趣,反而对男性身体有了冲动,从意识到问题的那一刻,我感觉天要塌了。我试着改变,逼自己喜欢女孩,甚至浏览成人网站来“纠正”我的“错误”。然而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,我的大脑和身体不会欺骗自己,面对女性身体和器官,我只有厌恶和不适,看偶像剧时,不自觉地永远只被男生吸引。当时我觉得自己“完蛋了”,接踵而来是前所未有的恐惧。

男生喜欢女生,大家都觉得这是人类本能,是天性使然,课本上不会教你如何去做。我只有从网上寻求帮助,百度告诉我,这是“同性恋”,我不信也不接受,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独、最无助的人。在当时,“同性恋”是常人无法启齿的敏感词,我从来没见过“这号人”,听到这个词,会条件反射觉得恶心、不舒服。我无法接受“同性恋”这种“败尽三观”的名词安在我身上,也从没有感到过如此耻辱。

和女人结婚生子,这对其他人再正常不过的事,对我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,我无法想像去跟一个心理和生理都不爱的人维系一段婚姻、维持一个家庭。不结婚,对于传统家庭出身的我,更是无法想象的事,选择不结婚,等于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,等于一辈子活在他人的异样目光下,等于让家族蒙羞。我的未来,何去何从?

如果我妈知道自己有个“同性恋”儿子,会不会以我为耻?如果我的叔叔姑姑知道自己有个“同性恋”侄子,会不会和我决裂?我的爷爷奶奶会不会和我断绝关系?我的老师同学会不会对我恶语相加?我是不是会变成人人喊打唾弃的臭老鼠?还有谁会在意我的死活?不知道为什么,生活给了我一个安逸的童年,却又给青春期的我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。

我想要的不多,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的后半生足以,我不想伤害任何其他人。我思考了无数次,纠结了无数次,也痛哭了无数次。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,隐瞒一辈子?那是在害人。不能做真实的自己,这样的人生,看不到任何希望。如果豁出去做自己呢?那意味着要在未来人生长路上孤军奋战,当下的我没有这种勇气,我太害怕了。

我想过一死了之,长痛不如短痛。

高中时我妈外出打工,我寄住在大姑家,有天家中没人,负面情绪一涌而上,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占满了我的头脑,真想一了百了。我找出一个信封,开始写我的“临终遗言”,写着写着就开始放声大哭。那时的我,好想有个倾诉对象,于是我给小姑发了一条短信:“小姑,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。”话到嘴边又咽下,犹豫片刻,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妈妈的电话。听到妈妈声音,克制不住情绪,又忍不住大哭起来,我妈被我吓坏了。

我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,但她得保证说完不会不理我,不会和我断绝母子关系,听我说得这么严重,她也很紧张。我断断续续地把积压已久的心事倾吐出来,意外的是,我妈听完没有生气或惊恐,反而是平静地安慰我,她分析说也许是从小缺乏父爱才导致我崇拜同性,青春期阶段可能产生认知紊乱,让我千万不要胡思乱想,以后自然会好起来。

我妈极力否认、拒绝相信我是“那样的人”,坚信我的问题只是暂时的,但她越是确信,我越是不安、越是难受,有谁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?我的“成分”已经从根本上被否定了。这比一顿毒打来的更令人难受。

我问我妈:“如果我长大还是‘那种人’,你还认我吗?”,我妈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无法忘记的话,她说:“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,你都是我的儿子。”那一刻,我才终于感受到一种踏实的依靠,有了我妈的这句话,我的世界重燃希望。就算全世界都憎恶我,我妈不会。

我妈的这句话对我影响巨大,在我后来的生活中,“同性恋”这件事变得没有那么让我糟心和难受了,毕竟有什么事会比死更坏呢?高中毕业后,我向几个好友出柜,他们当中有平静接受的,也有震惊、疑惑、不解的,尽管我没有得到他们全部的支持,但好在他们会试着理解我,没有因为我的性取向疏远排斥我,反而走的更近了。我对此很感激。

上了大学,同学们的思想更加开放、包容和多元,甚至还为性少数群体成立了彩虹社团,志愿者自发组织活动,科普知识,为性少数群体提供帮助,我知道了原来这个群体数量并不渺小,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在乐观积极地面对生活,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“同志”的善意。我遇到了一些优秀的“同志”朋友,抛开性取向,他们无异于常人,很多时候他们比“异性恋”更优秀、更出色。我一点点克服了自卑,不过多在意他人的目光,逐渐接受了自己,也变得更自信了。

我深刻地认识到,人生的主导权在于自己。也许,父母亲人会控制你,同学朋友会影响你,闲言碎语会烦扰你,生而为人,注定有绕不开的种种牵绊,但我不再是那个想轻生的少年,我要为自己而活。如果环境无法改变,就换个环境生活,这是我一直想逃离家乡的原因,因为那里给了我太多包袱、太多桎梏、太多压力,也有不好的回忆。

我是家里的独子,也是长孙,是大家庭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,在家人看来,我是晚辈的榜样,被寄予许多期望。当我知道自己是“同志”以后,我害怕面对我的父辈,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,减少相处的时间,减少他们得以了解我的机会,为的是降低他们对我的期望,希望等自己“出柜”的那一天来临,他们不会因为过高的期望而产生剧烈的失望。

这一天终于来了,2014年2月14日,我大二放寒假在家,跟我妈正式“出柜”了。出柜契机是外婆的离世。

我上大学后,外婆发了脑溢血,落下后遗症,瘫痪在床,意识不清,话也说不利索,无法自理生活,小舅舅一家在照顾,经年累月,没见丝毫好转。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,时间一长,一家人对外婆的心疼少了,抱怨多了。在阖家团聚的新年,外婆突然离世,全家人始料未及,所有人都感到自责,后悔没在她生前好好尽孝。

这无疑对我妈打击巨大,我妈是操劳命,料理后事付出太多,身心俱损,那几天夜里,我妈翻照片,和我聊外婆生前事,聊几句又忍不住掉眼泪。那时我内心里涌现一股自私的冲动,不如再出一次柜吧,要哭就哭个痛快,把情绪都发泄出来,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。

我小心翼翼问我妈,记不记得高中时跟她说的秘密。其实我妈一直记在心里。她比我更小心地问我:“现在不会了吧?”我默不作声,悬着心,空气好像凝固了。

之所以对这件事念念不忘,是因为它一直是我的心结,如果不解开,我的人生将留有遗憾。我想让我妈认识一个真实的我,而不是假装“正常”的我。我无法做到永远隐瞒,尤其是对最亲的人。

我妈带着哭腔,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:“这是病!是变态!”

她悲痛欲绝,我也忍不住痛哭,多年的无助、痛苦、纠结、无奈、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,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我不是“变态”,我也不想这样,可我身不由己,除了接受自己,别无他法。

我妈是心疼我的,缓过神来就开始自责,责怪自己对我疏于关心,怪自己没有给我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,我不怪她。成年人的世界,总有许多苦衷。

那天以后,我还是有相当长的时间不敢和我妈提起那方面的话题,“同性恋”又成为了我和她之间的敏感词,我知道,她还需要时间消化和适应,我也需要在合适的时间,以合适的方式去引导和面对,而不是永远在逃避。

让我意外和惊喜的是,大学毕业几年后,我妈开始过问我的感情生活,也能大方聊开同志话题了,这对我们之后的和谐共处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。

进入体制后,必然还会面临亲人催婚,但这里面少了我妈,何尝不是胜利。看到一句话“我是爱你的,而你是自由的”,用来描述我和我妈,再恰当不过。

“性少数”群体也许生来不同,但也绝非天生反骨,不是一时兴起、追赶时髦,更不是追求“不走寻常路”,“性少数”的成长之路,多的是无奈和辛酸,多的是无数纠结后的自我妥协,唯有自我认同,才能活的精彩。这个世界永远存在歧视和偏见,性少数仍然需要被看到、认识、理解和尊重,也许很辛苦,也许要牺牲,但是我坚信“拆开柜门”的那一天会来,那时的“性少数”将不再成为话题。